告别建筑工地后,超龄农民工该怎样转型,收入€养老如何保障,已经成为€道现实课题并引起决策层关注€?/p>
日结工市场€会醒得更早€些,凌晨5点,招工中介的吆喝声是最响的闹钟。十字路口两旁,聚满了来“蹲活€的农民工€?/p>
??1日凌?点的马驹桥商业街,找工作的农民工聚集在十字路口€?新京报记?吴采??/p>
60岁的姜兴申也混在人群里,花白的鬓角半掩在褪色的迷彩帽下€从泥瓦匠变成€给泥瓦匠打下手”,这个“€鸟”农民工渐渐懂得,年龄和工种,早已被用工市场暗自区分好价格€他浑身有膀子力气,可以和同龄的老乡们在工地做€小工€,干点儿杂活€?/p>
但如今,“门槛€似乎更高了。一个月前,全国多地陆续发文,要求进€步规范建筑施工企业用工年龄管理;相关建筑工地明‘不得招收?0周岁以上男€及50周岁以上女€€,并以人脸识别等技术手段来规范用工?/p>
事实上,这些政策的出台是基于对超龄农民工群体安全的€量。以上海为例,公€资料显示?018年该市全年建筑业安全生产事故造成死亡的人员里,超?0岁的占比达到15%,€当时建筑从业工人中,超?0岁的占比仅有1%?/p>
告别建筑工地后,像姜兴申这样的超龄农民工该€样转型,收入€养老如何保障,已经成为€道现实课题并引起决策层关注€?/p>
在今年的全国“两会€上,就有代表委员建议,将社保的社会统筹部分金额与缴纳地解绑,支持更多灵活就业群体纳入高保障的社保体系之内,同时,落实落细农村养老服务,积极€发村镇公益€岗位,促进返乡农民工社会参与€带动增加收入,解除超龄农民工的后顾之忧?/p>
老去的€€鸟”农民工
清晨,马驹桥商业街,天未亮€,十字路口两旁已经聚集了三四百人€他们是来找日结工作的农民工。红绿灯规律地交替变换着,招工的中介急匆匆地穿梭在马路两边€?/p>
“药厂药厂,男女都要?80(元)一天€€一辆白色的大巴车停在路边,车灯照亮了斑马线。话音刚落,招工的小伙便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。一名头发花白的农民工好不容易挤到前面,€口便问,“年龄有要求吗?”小伙瞥了他€眼:“年纪太大了,不要€€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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€位年轻的女工登记完信息,也问了相同的问题,€你们招工的年龄上限是多少?我妈行不行?”招工小伙问,€她多大年纪?€€?0岁€€周围传来一阵低笑声?/p>
姜兴申坐在不远处的石墩上。他今年正好60岁,知道自己没有机会,并没有上前凑热闹€这天他4点多起床,从出租屋步行到马驹桥商业街,正好赶?点的招工高峰期€半个小时里,他在十字路口来回走了好几趟,偶尔跟别人搭讪几句?/p>
??2日早?点半,身穿迷彩服的姜兴申和一些同样在“蹲活€的人在马路边闲谈€?新京报实习生 汤赛??/p>
这个来自吉林的农民像€只€鸟。春种秋收,他记挂着老家那二十亩地的苞米和果树,农闲时,则€飞”到全国各地,打打零工€年轻的时€,姜兴申是€名泥瓦匠,砌墙抹灰,干活麻利。后来年纪大了,他做“小工€,为泥瓦匠打下手€?/p>
“我想找个日结的活儿,每天挣200块钱,工期不要太长€€姜兴申€咕着,站了起来,€人群中挤去,加了中介的微°€眼下正是春耕时节,他想等着长春疫情过了,就回乡种地?/p>
€个小时后,载€五六十人的药厂大巴开走了。人流在街面上铺出一圈圈涟漪,围拢着那些还在招工的中介€?/p>
¤多久,穿€橙色工服的清洁工来了,挥€扫帚,在等待工作的人群中扫出€条流动的通道。十字路口两旁等待的人越来越少,汽车发动机声渐渐取代了吆喝交谈声。公交车缓缓停靠在路边,车窗上贴€打盹儿的上班族€?/p>
朝阳升起,年轻人踩着共享单车€晃€过,周围商铺铁门依¤拉开。十字路口两旁,只剩下稀€拉拉的几个人,衣€朴素,帽檐下是藏不住的白发€?/p>
七点二十分,姜兴申看了眼手机,今天没找到合€的工作,他决定回出租屋。刚巧€家的亲戚打来视频电话,问什么时候回去种地€二人商议着,如果月底能回€家,就回去种地,如果还回不去,就请邻居帮忙打理?/p>
??2日,姜兴申在出租房内缝补衣物?新京报实习生 汤赛??/p>
从十字路口步行十来分钟,穿过马驹桥商业街,姜兴申拐进了一″巷子。陈旧的路面坑坑洼洼,上了年头的低矮楼房和平房野蛮地长在两旁,头顶的电线交错€切割天空?/p>
进门后,姜兴申脱下迷彩外套,戴上老花镜,€始缝补k8ֹapp服€今天没活儿,他打算去吕福林家喝点儿小酒,走路几分钟就能到€去年春耕结束后,就是这位€乡招呼他来外省打工?/p>
吕福林今?1岁,黑发染了有段日子,根部又冒出€大截白茬。他笑着解释,€我们这个年纪染发,不是图好看,就想€找工作容易些。€?/p>
这个“家”更有东北味儿,窗上挂着大豆,墙上贴€年画,桌上的塑料瓶里插着路边采来的紫丁香。吕福林支起€张桌子,端上刚蒸好的东北米饭,从冰箱里拿出一根大葱,蘸上酱,€口下去就是家乡的味道?/p>
??2日,午饭过后,吕福林在出租屋里用手机刷短视频打发时间?新京报实习生 汤赛??/p>
€了一瓶二锅头,他们侃起走南闯北的故事。年轻的时€,吕福林在东北跑运输,€趟能挣三四千元€后来,他又去哈尔滨待了近二十年,既种树,也卖树苗€?017年,他南下,€始跟€建筑队打零工。一晃三年,靠着踏实和诚信,吕福林在马驹桥赢得了口碑,€人家觉得我这€头儿,嘿,干活还真行!?/p>
姜兴申接过话茬,聊起两人当年安装吊篮的经历,那是他们干过€累的活儿。吊篮由钢丝绳€安全绳、配重€钢梁等部分构成,€常由工人们将材料放入铁槽,再用吊车运€到楼顶进行组装,但有些小区吊车€不进去,€要人工搬到楼顶€他们曾双手各提€?0斤的配重块,爬上27楼,15分钟能跑完一个来回€?/p>
“没想到吧,我们有这样的力气和€心。€姜兴申语调变高,带€些许自豪。不过花甲之年的他,现在更多的是做做“小工€和绿化的活°€两人的妻子也是如此,最近正做着垃圾分拣的工作€?/p>
“清€令€与“招工难?/p>
跟姜兴申€样,李建国这天也没等到合适的工作,但他没有那么担忧€作为有€术的“大工€,他和其他瓦工、电焊工和抹灰工€起,每天聚集在马驹桥商业街十字路口南边€?/p>
如果不问年纪,很难相信李建国是个63岁的人,“这里应该没有比我更老的‘大工€了。€他戴着黑框眼镜,身穿迷彩服和牛仔裤,和大多数同行一样,挎着印有“安全生产€字样的军绿色帆布包,里面装€铲子、锤子€尺子和切割机等工具?/p>
??2日中午,几个没有找到活儿的€大工€凑在一起闲聊€?新京报记?吴采??/p>
靠着砌墙抹灰的手艺,李建国供儿子念完大学。如今,儿子早已是某知名大学的教师,但他仍旧闲不住,总想€找点活儿干,给孩子们减轻€下负担€两三年前,他开始出省务工,大部分时间都在工地做长期工,每天能挣四五百元。后来年纪超过了60岁,€些工地不要€龄工人,他才来零工市场找日结的工作?/p>
上个月,€个熟识的包工头找上了他,说有个建筑工地需要砌墙的“大工€€他们三年前合作过,彼此″过€李建国准备了核酸证明€健康码和工商银行卡,工地负责人却临时告知,“超?0岁的,不要了。€他也不恼,觉得凭€着好手艺,自己还是能在市场上找到活儿€?/p>
而在千里之外的湖北襄阳,包工头秦€林正在为“招工难”发愁€按照他的经验,建筑工地的活又脏又累,工作时间长,年轻人都不大愿意干,€且他们预想的工资也比较高,工地€€€不起?/p>
此前多年,愿意接受这份工作的,基本都是中老年农民工€近年来,根据湖北省住建厅的相关文件要求,湖北多地出台政策,“禁止以任何形式招录60周岁以上男€€?0周岁以上女€进入施工现场从事建筑施工作业€€?/p>
??2日傍晚,€位头发花白的农民工正在马驹桥商业街等工作?新京报实习生 汤赛??/p>
秦€€林明显感觉到,这两年工地的管理越来越规范,对年龄的要求也越来越严格:招到工人后,既要上传身份证信息,出入工地还要进行人脸识别。不仅如此,€些企业还会隔几天抽查现场工作人员的身份证,一旦发现超龄人员,立即予以辞€€?/p>
事实上,我国农民工€龄化问题正日益突出。根据国家统″发布的€?020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》显示,2020年,我国农民工人口€量28560万人,平均年龄为41.4岁,比上年提?.6岁€从年龄结构看,50岁以上农民工€占比重为26.4%,比上年提高1.8个百分点,占比继续提高€?/p>
据秦€林观察,目前在当地的建筑行业中,很少有超?0岁的农民工,但€龄化趋势仍十分明显?0%左右的农民工都在50岁以上€在他的工地上,几乎没有?0后€的身影,基本都是€?0后€和?0后€,“等这批人€了,年轻人又不愿意做,以后的工作谁来干?€?/p>
“超龄€的风险
截至目前,全国已有多地发布明文政策,进一步规范建筑施工企业的用工年龄管理。€建筑工地是超龄农民工安全事故的高发易发区域”,这是部分“建筑业清€€令€中提到的政策出台原因€?/p>
而这类政策的推出,是基于相关数据的支撑:2018年,上海全年建筑业安全生产事故€成死亡的人员里,超?0岁的占比达到15%,€当时建筑从业工人中,超?0岁的占比仅为1%?/p>
在刷短视频时,姜兴申也看到了关于“清€令€的新闻,对于这€政策,他表示理解。在他看来,很多60岁以上的老年人都有心脑血管疾病,从事强度太大的工作容易发生意外,用人单位也会相应承担更大的风险€€以前我们工地有人出了意外,至少得赔二三十万,小老板€年也就挣€二十万,赔不起€€?/p>
出于安全考虑,秦€林在招工时也格外小心,€患病的,超龄的,我们肯定不敢用。万€出了€么意外,我这几年就是在给他打工€€他说,除了规定之外,年纪太大的农民工也不好购买意外保险,特别是高空作业的工种,“保险公司不肯卖。€?/p>
▲一位€大工€正在清点自己的工具?新京报记?吴采??/p>
另一方面,一旦发生意外,超龄农民工维权也不易?/p>
“现在只要超过€€休年龄,国家的政策就是不予‘认劳动关系€€据律师陈星介绍,目前国家规定的€休年龄,€般是指男性年″十周岁€女性年′十周岁,同时还需要连续工龄满十年?/p>
陈星€在的北京致诚农民工法律援助与研究中心成立?005年,是我国第€家以社会专职律师为主体的专门农民工法律援助机构€从?6年,陈星也一直在跟农民工打交道,包括刑事辩护,解决工伤劳动争议€建筑劳务纠纷等?/p>
在陈星看来,建筑业本身就是风险系数较高的行业,如果超龄农民工在工地上发生意外,应由用工主体来承担工伤赔偿责任,但依据哪些′进行认证,仍存在争议—€有些判决依据€工伤保险条例€,有些判决则依据€民法典》侵权责任编、€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€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€€?/p>
“两者€用的区别在于,前€的赔偿不讲究过错,后€需要€虑农民工是否存在过错€€陈星进€步解释道,假设一位农民工在工地发生意外,按照工伤′赔偿,雇主应承担100%的责任;但如果按照人身损害赔偿的规定,还得€虑农民工是否存在过错,例如有没有戴安全帽€系安全绳等,€可能雇主承?0%的责任,农民工承?0%的责任€€?/p>
不仅如此,超龄农民工如果发生意外,他们能拿到的赔偿也相对较少。陈星举例道,€以人身损害赔偿途径来说,如?0岁以下的农民工因工作受害死亡,会按照?0年的收入进行赔偿;如果他的年龄超?0岁,则会按照超过€岁减€年的收入标准进行赔偿。€?/p>
但同时,陈星表示,建筑工地发生事故的概率高低,也不能只看从业人员的年龄大小€在他代理的工伤案件中,有一部分是由于新手不熟练而€成的受伤€因此,在他看来,提高工地安全€,不一定非得清€超龄农民工,还可以€过加强安全保障、规范相关管理措施,以及引导他们转型到安全系数更高的服务性€辅助型岗位,进行精细化管理。同时,清€€工作也要做好困难帮扶,加强低保覆盖面?/p>
在与超龄农民工打交道时,陈星时常想起自己七十多岁的母亲€他的母亲除了在老家种地以外,还会帮€些小作坊加工鞋垫,去年因脊椎骨折才放弃这份工作€€我母亲虽然年纪大了,手头也不紧张,但就是想通过劳动体现自己的价值,社会也应该给这些老年人工作的机会。€?/p>
探索转型之路
傍晚,日头从街道的另€端落去,马驹桥商业街的十字路口再次热闹了起来。前来招工的中介吆喝€,€夜班夜班,210(元)一晚€€?/p>
58岁的杨朝山€着路边的防护栏,不时往两边看去。他身上军绿色的外套慢慢融进夜色,醒目的油漆点爬满鞋子和裤脚。这个钟点的应聘者比清晨要少很多,€有活就干,能挣就挣。€?/p>
??2日傍晚,杨朝山来到马驹桥商业街,希望能找到一份晚班的工作?新京报实习生 汤赛??/p>
30岁那年,这位来自河南的农民意外受伤,视力受损,农闲之余,只能干干“小工€€绿化€保安等杂活。他算了€下,按照国家政策,满60岁后,自己每个月能领?00多元的养老金。不过他闲不住,希望能多赚点儿钱,帮衬一下做小买卖的二儿子€?/p>
杨朝山这群农民工的养老问题,也是北京大学经济学教授赵€辉的研究课题之一。她是中国健康与养€追踪调查(CHARLS)项目组负责人,后€是由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主持的一个大型跨学科调查项目,旨在收集代表中?5岁及以上中€年人家庭和个人的高质量微观数据,用以分析我国人口€龄化问题,推动应对政策的拟定€自2011年以来,该项目的全国基线调查已覆?50个县级单位€?50个村级单位€?/p>
CHARLS项目调查发现,根?018年数据,在我?0岁以上人群中,城镇居民的€休率?3.4%,农村居民为31.1%。在养€保险方面,?6.9%的城镇居民有职工养€金,其中政府养老金中位数为每月4000元,企业养€金中位数为每月2500元;而在农村,可以享受该养€金的比例只?.3%?2.2%的农村居民有居民养€金,其中绝大部分是新型农村社会养€保险,中位数金额为每月100元€?/p>
据赵€辉观察,像杨朝山这样的€鸟型农民工,在上世?0年代很常见,而如今更多的是在城市专职打工的农民工。随€中国产业的转型,制€业比例下降,服′比例上升,更多年轻的农民工€择进入快€和外卖等服¤业,留在建筑业等传统行业的农民工呈现老龄化的特征?/p>
在赵€辉看来,“清€令€会给其中一些技术型超龄农民工带来影响€她举例道,有些农民工干了一辈子砌墙抹灰的工作,如果转到€个新的行业,可能他们并不具备新行业所€的技能,“某种程度上,这也是对人力资源的€种浪费,同时提高了企业的用人成本。€?/p>
赵€€辉认为,从生理上来讲,随€人类寿命的延长,对€年人的定义已经发生变化,现在很多六七十岁的人仍然精力充沛€因此,她建议,政府可以促进用人单位改进安全管理工作,增加更多针对超龄农民工的保护€措施€?/p>
同时,在今年的全国€两会€上,有代表委员建议,将社保的社会统筹部分金额与缴纳地解绑,企业与个人缴纳费用均纳入社保权益转移接续范围,实现€钱随人走€,以支持更多灵活就业群体纳入高保障的社保体系之内€另€方面,要落实落细农村养€服务,积极€发村镇公益€岗位,促进返乡农民工社会参与€带动增加收入,解除超龄农民工的后顾之忧?/p>
眼下,姜兴申和吕福林也有自己的盘算€半瓶二锅头下肚,€哥俩聊起了未来的计划€姜兴申想先趁着春€回趟€家,等到冬天再出来找活儿,吕福林则″月底去内蒙古种树,重拾€€本行€€?/p>
“再干几年,等到65岁,我就打算歇了,回老家赶大集€€抿了一口酒,吕福林说道?/p>
(应受访对象要求,文中李建国为化名)
新京报记?吴采?实习?汤赛?周婕?/p>